七年有多久
□在青木关西山麓,藏着一个伊甸园式的小农场,叫永利农场。
这是从事教育的同盟会员古瑞芝校长的实业。年,农场创建了果酒厂,它是西南最有名、或也是四川唯一的果酒厂,它的产品慰藉了民国陪都、逃难的官员和文人,温暖了一代下江人的心。古瑞芝的公子古大有专攻酿造,继承了古大爷的事业,把果酒发扬光大,50年后,引得国际酒类联盟主席克赖顿先生来此一访,当时古伯伯和我父亲陪这个老外参观了燕湾。
古大爷应是这里的第一个知识分子,古伯伯是第二个,刘大娘的儿子是第三个,我是第四个,我弟弟是第五个,刚好五个时代。但我是唯一在此度过完整少年期的人。
我7岁时达到这里,看见4棵大黄桷树遮挡了燕湾口,白色的溢水哗哗翻过小堤坝,阳光斜照山麓,颜色逐级变浓,层次丰满滴翠,翠到醉人。酒厂的正门叫大朝门,是灰白砖雕牌坊,还有一个小门,叫小朝门。大朝门大楼更换了解放时代的革命性雕刻,雕花有五星、红旗、麦穗,石膏线条精致华丽,楼道长且宽敞,那是青木关西麓的一道风景走廊,最初体验就是,在太阳西沉时,我追着栏杆的太阳影子,一直看到石老婆的头上霞光万丈才停足,我呆呆的看着光影渐变到天黑。小朝门几十级台阶之上是工厂的食堂,虚掩的矮栅门不设防,永不缺水的沙缸总是细水长流。食堂屋外的香蕉树透着太阳亮光,宛若南方庄园,一棵巨桑挂满了乌黑的桑葚,斜对角屋檐上悬了一个铁筒饭钟,叮叮当当的声音是美食的呼唤,山后有李子树、樱桃树,橘子树、橙子树……总是有果实渐次挂枝,围墙之外,松林森森,野鸟横飞,但野鸟没有麻雀多,因为车间里高粱米吸引麻雀。
我的快乐就是我的寂寞。这家工厂除了我,没有一个小孩。
某天,来了一位哥哥,和我耍得很欢,第二天再看见他,他不理我了,原来那是另一个双,他们是厂长的儿子,在街上住。古伯伯的孩子要么太大,要么太小,而且世事难料,古伯伯很早成了鳏夫,由于他去世的夫人是农村户口,古校长的孙子们成了农民,最小的孙子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我和他耍不起来。我那时并没有意识到,在民法上,他才是这个地方的真正主人。厂里的另外一位人物留下了寡妇刘大娘,在我去的时候,她已经把儿子拉扯成大学生了,还有一位先生一直保持着有两个老婆的合法婚姻,小的在农村,在厂里的苏婆婆是大的,我无所事事时,就这两个婆婆给我一点小照顾,他们越殷勤,我越是百无聊赖。后来,我少年时交往最频繁的居然是来自二线兵团的那些青年男女。在这漫长的11年,我没有一个同龄的伙伴,但我有一个要好的女朋友。
她来自木洞,一看她的肤色,你就不怀疑她是长江边生长的人。她是来舅舅家玩的,她比我大一岁,除了我,她也找不到其他伙伴。于是我们就成了好朋友。那时,男女同学之间犹如北朝鲜与南朝鲜,除了桌子上的38线,心理也有分界线,一个男同学不可能与女同学做朋友的。我珍惜她的存在,但我也不敢向同学讲她的故事。
她教我玩女孩的游戏,我教她玩男孩的游戏。最后我发现她最喜欢玩牌,只要打牌,她就很专注,很较真,而且一起呆的时间也最长。在那段时间里,我的四则运算能力超速进步,几乎达到神级水平。我们玩的24点,每次出四张扑克,四个牌点可用四则运算的任何形式进行计算,直到获得24点,谁算的速度快谁赢。玩到后来,我们又增加了规则,要求用两种方式做四则运算,两次得到24点,谁快谁就获胜。我感觉到她是个聪明的女孩,但我也不笨。
有一天她表达出留恋感,她说酒厂的鸡蛋真好吃,要是回木洞就吃不到了。我问:“你要离开了?”她点头。然后我想出了两句话:“你们木洞的榨菜才好吃,还有油炸屁巴虫也是你们的发明。”——屁巴虫就是小青虫,放在温水里放出臭气,漫山遍野地弥漫,哎呀,要是古大爷在世,大人们把燕湾搞得这么臭气熏天的,不知是什么感想啊,不过经过除臭之后油炸的小青虫味道非常香脆。
在那两句话之后,我想起了一个主意,我告诉她,我妹妹要来了,我们还要到外婆家去吃新包谷。她竟然说服了舅舅,又留下来。很快她的愿望得到满足,她和我妹妹成了好朋友,我们一起去关口的柿子村,吃了煮苞谷,还吃了新磨的苞谷疙瘩汤,上午来,下午回去,阳光总是照在她的脸上,她比平常显得更黑,黑得健康,她不符合那个时代的标准,但我觉得可爱。她是我唯一亲近的穿连衣裙的女孩,在玉石桥上,看着河水中的云彩和流动的人影,我们开心极了。记不得她和我妹妹唱的什么歌,只觉得和两个花蝴蝶一起走路格外轻快。
分别的日子终于到了。她跟我妹妹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她叫我去木洞玩,我说我去过,要乘船啊,我在那里踢过足球,我们还是巴县亚军呢,她听到这句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就再见吧,我想告别是个很简单的事情。
七年有多长,我不知道怎么测量。那时,她的舅舅已经成为我家的隔壁邻居,我回家过大学的第一个寒假,看见了隔壁的成熟姑娘,十分漂亮,个子跟我一样高,穿蓝色的呢子大衣,长发秀美,情态温和而高雅……哇,我不太确定是不是她,我问我妈,她说就是那个女孩啊。我去洗衣服,从窗户看见她的侧面,再次确认她的肤色没有怎么变,但比以前好看多了。我不知道怎办,等她出门的时候,怎么跟她打招呼呢,问题是有一次遇见,她也不知道怎么打招呼,都不是孩子了,而且我还意识到我成长得太慢,在这样的女性气质面前,我似乎只适合隐形比较好,虽然我其实也长得也不差哈,但气质相差岂止一两岁。我问我妹妹,她跟你打招呼了吗,那时妹妹已经顶了妈妈的班,早出晚归,忙得狠,妹妹说,只迎面遇见过一次,她似乎认不得我,来了两天,她都呆在舅舅家里,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她舅舅的性格我不太懂,两家人客客气气,比较冷淡。晚上,我在想少年时代想的招,我不太愿意相信,下过乡、也有大学经历的我,连这个面子也突不破……可是,我睡了个懒觉,第二天醒来已经十点多钟,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她不是来寻旧的吗?24点斗智,光脚丫的少年,汗湿的连衣裙,美轮美奂的玉石桥,走走跳跳的蝴蝶姐妹,清扬回荡的儿歌,她一样回忆也没有找回,只留下美丽的一瞬间,像一张城市女郎相片挂在我们家的门边。这就是我的12岁快乐记忆的代价。
永利的燕湾酒厂已经不存在,早已倒闭。我们是最后离开青山翠谷的一家人,那里不再有乐园,可能连一根果树都没有了,也不再有寂寞而快乐的少年。
……
最近一次记起邻家女孩,是因为一件很不幸的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解读事件,我从小就认识他,但也许我从来不曾真的了解他——今年初我妈妈告诉我,她舅舅自杀了,那是针对他家人的厌世表达。
点击“阅读原文”可以看见我年拍的燕湾酒厂,那时最后一次见到它,我追拍了夕阳。音乐是《荆棘鸟》的主题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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