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橙花醉路晓晓
文
路晓晓
我最近总是莫名奇妙的眼泪特别多,像堵不住的水龙头,一闻见空气里的辛辣味道就没有办法停歇。夏雨说我是橙花过敏了,我呆在这高高的橙子地里整整超过五年的时间了,早不过敏,迟不过敏,五年难道是个坎。其实我知道的,跟橙花没半毛钱关系,现在不过三月距离橙花花期还有至少一个月,今年太阳也没那么疯狂,想必是不会早开花的。
我知道跟我戒酒有点关系但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了酒的日子特别不自在。夏雨倒是特别高兴我戒酒了,满以为我在全心全意的封山育林准备我们的下一代,我只不过是因为老曹的死揪心而已。他们说我喝多了也特别清醒,我从来不信这话,因为我酒醒后往往什么都不记得,只不过我不止一次的发现我在酒醉后睡醒了自己的鞋子还整齐的摆在门口,拖鞋比我醒着的时候还能容易找到(当然不可能是夏雨放的,她向来很讨厌我在山里的这个小居室,潮湿又能随时随地下农田里去,方圆百里基本没有人烟,所以我们村长给我提了个词--守橙居,倒是一点都不假)我就不得不怀疑自己,确实是清醒的。可是老曹怎么死的我确实不记得了。
那天我收到子兮的短信她说她要从成都来看看我,问我怎么坐车好,我想想说真开心你能到我这小山村来,还是从重庆坐船吧,沿着长江还能游三峡,就是慢。她瞬间回了我,不着急这次请假时间长,把后天回去的票买好就行了。算算时间确实快有十年没见了,止不住的眼泪就在橙树辛辣的甜蜜味道里往下掉。
其实我还是愿意喝酒的,除了夏雨说要戒烟戒酒封山育林的原因,我还害怕喝多了总在梦里见到老曹,他举杯跟我笑着说,兄弟,来碰杯!但是不喝酒又经常恍恍惚惚的失眠,想着来一口刺激的。我终于有一天觉得自己忍不住了,一定要狂喝酒的晚上,跑到我那幽暗狭小的厨房,端起一瓶料酒一干而净。醉不了也醒不掉的果不其然,老曹跑到我的梦里来寻我,问我地里的蚯蚓有没有很肥硕,我们要不要逮一条起来烤着吃,过个瘾。我只看见他那张满是笑容的嘴巴像是塞满了洁白的橙花,一露出洁白的牙齿便是满天的橙花坠落,橙花厚实飘不起来只能落下,花蕊沉重欲裂,裂开以后便只能看见老曹从里到外的黑暗腐败,被虫子啃噬着,被土地分解着,笑着化做尘埃。
夜半梦回我起身。我再次提醒自己,不过三月,还不到橙花的花期,而且现在没人土葬了占地方,都是烧了化成灰的。推开房门,风吹而过的沙沙作响,橙树还在沉默着绿油油的叶子长了一些,空气中都是橙树辛辣的味道,风起了都是冷冽而清新的,全然不似春天的景象。夏雨种了两棵梨花在我的守橙居,仿佛是要提醒我春天到了一样,她说看见青中一点白的屋子,至少能让她在方圆百里自己独自行走的时候有点念想。又不是启明星,还要点念想,我只觉得好笑。橙树喜阴又必须要光照充足,所以必须种在雨水充足又不至于没有阳光的山面上,梨花真是多余的东西,春雨下过几次就没了。我还是没拧过她要种梨花,花开的漂亮的梨树通常不结果,但是这种话跟女人讲通常是白搭,她们脑袋里估计都只塞满了花前月下的幻想而已。
我是响应国家号召考上大学生村官的,来这橙子培育基地也没什么过错,都说农林不分家,本来我学的园林设计也算研究植物的没什么大差别,再说我老家也是橘子的产地,简直就是轻车熟路的上山下乡种橙子。可是夏雨不这么想,泥巴上身就要了她的命,当然我一点都不怪她,毕竟是个漂亮的女老师爱干净讲点形象自然是正常的。她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一点不夸张因为我们村里的未婚女性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绝对不超过十个,而十有八九的未婚姑娘都长的跟已婚多少年了一样的完全看不下去。我要是不抓紧机会,像夏雨这样的排队也轮不上我。
所以从我第一眼坐上大巴车跟父母告别的时候,我就瞅上夏雨了。从市里领到派遣证,挂上大红花,好像那个60年代知青上山下乡一样的,拍了照片送上了车。父亲挽着他二婚的妻子,穿着露背大拖地的裙子搞得我很是尴尬,父亲拍拍我的肩说,“她是小提琴演奏家,你到了那边好好过。”父亲这话的意思倒不像送行,更像送葬的。难怪穿的这么奇怪,还好没拉小提琴,拉上了就真成葬礼了,恰好我又穿的一身黑。父亲的二婚妻子笑的美艳不可方物,我真不好你这口跟我套近乎个啥,我上了车就开始跟夏雨瞎掰活,使出浑身解数,她估计到后来也没明白初次见面,我就在车上热烈得跟她聊天是为了什么。很明显我不过是想气气那个让我觉得尴尬的父亲和他二婚的妻子,想来真是幼稚。
再说一次,我是很高兴的流泪,因为杨子兮说她要来看我。夏雨回头看着我,停下了手中剥的噼里啪啦响的四季豆,“女的啊,你同学?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我知道她那个已婚妇女的心思,有什么用呢,我一个山沟沟里的种地的老男人能有什么别的心思。“除了我的同事好像确实没怎么提起过这么个人,”她打断了我,“呵,你那也叫同事?都是种橙子的。”
“怎么不叫同事了?我们这橙子基地至少是全中国闻名的,我们是养橙专业户,不是最大肯定也是产量第一的。”
“对,产量第一,出口拉美,好过赣南脐橙,甜过美国新士奇,天下第一美橙。”她白着眼抢了我的话,估计是听我讲的烦了。
“好歹我们是技术致富,带动一方经济发展啊。”
“谁记得你的好了?每年不都那么医院做陈皮的。”
好吧,让你争。医院做陈皮也是看上我们的质量过关,不然哪里轮的上做药材的份。相比橙树的规模,确实种橘树不是为了挣钱。我闭了嘴懒得解释,也许结婚后女人的乐趣就在于怎样从口头上占了上风,而这时候丈夫是千万不要跟她对着干的,没什么好处:一般吵起来以后,女同志不让你跪搓衣板至少也得把你赶到沙发上睡觉,何必呢。
我赶紧把话题一转,“杨子兮,说是两个人来,你把家里那个空房间收一收。”
夏雨头也没回我,“我还以为你忘了我们镇上有个三居室呢,装修买家具什么都是我,你怎么不拉你同学睡你高贵的橙子地呢。”
“你别说,天气再热一点,橙花开了搭个棚子睡树下,闻着花香是安神的。”
“你就尽瞎吹。”
“我一点没瞎吹,欧洲的橙花精油本来就是安神镇静剂,跟薰衣草一起专业除疤美白的。”夏雨明显看我是开始找茬了,进了厨房把门一关,白了我一眼,我却还是不知好歹接着说,“我跟你说,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明年我跟村长提议,种两亩苦橙地专门培养橙花,蒸馏做精油,肯定能挣钱。”
“喂,我跟你讲真的。”她肯定觉得我是瞎扯淡,我就是想说我从来没觉得农民可耻的,种地的也不是像以前是靠天收的,五年了,我种橙子五年了,从来没觉得这气味这样好闻过。橙树的辛香气味是带着凛冽的风吹过的,橙花开的时候是能听见噼里啪啦的厚实花瓣在空气中蔓延的,每一朵花瓣后面都是一粒沉甸甸的果实,向阳而生。我仿佛能闭上眼就看见秋天的景象,所以每一年都无比期待着橙花的开放。
夏雨开始炒菜,闷闷的油烟味呛得我难受。我离开厨房,走到外面的橙子地。想想开辟一块地出来种苦橙是不错的,这样五月份(通常都不太忙的月份,只让几个人看看有没有碳蠼虫就可以了)就可以采橙花做精油了,提炼纯度要实验室,估计厂里得专门分开一间来搞。当然这仅仅是个不成熟的想法,这得逼着村长招新的技术人员下基层,而向来是没有多少年轻人愿意在这个穷乡僻壤里待着。夏雨第一条反对理由就是不利于孩子的教育,她经常瞪着眼睛跟我说,跟一群留守儿童一起读书能有什么好结果,费时费力反应还特别慢。这一条我没得反驳,城里的孩子吃奶粉恐怕都得贵个好几倍,不然我这里产的质量优良的橙子卖给谁。
杨子兮来的时候我跟夏雨去码头接她。
我举了个牌子看上去有点傻,但是谁指定十年不见还能认识。我们两是高中的同桌了,那时候还经常划三八线把对方挤来挤去的。高中的杨子兮特别胖,应该是比我胖很多,她一坐凳子我简直就会被她敲起来。(那时候还是一条板凳,我们学校老师说要坚持艰苦朴素的作风,到高二下班学期才换的单人座椅)这种看样子特别壮实的姑娘真不能让着她。也许我那时候特别小心眼也可能是真的。
看来举了牌子还是绝对明智的,杨子兮走到我面前来我也没认出她来。她笑着说,舒扬好久不见。我去,活脱脱一个长腿大胸美女,这个子快赶上我了。随她一起的也是个精神抖擞的大个子,两个人就像走模特步一样甩开大步伐缓缓从码头走来,带来一阵风又吹散一阵雨。我揉揉眼睛还以为看到了某明星。
我笑笑,肯定特不自然,“杨子兮?是杨子兮吧,”想住嘴也没停的住的话还是从嘴里蹦哒出来,“你上哪儿整容去了?搞的这么高大上?”说完我就后悔了,这不是拆人家台揭自己短嘛。
杨子兮笑着,“你还是这么爱开玩笑,这是我男朋友龙飞,这是我同学舒杨。”我笑了笑,“内人,夏雨。”我恭维的伸出手去跟她握手,龙飞抢了个先,一把把我肩膀夹住,“听说你搞科研的,了不起啊。”好家伙,居然比我高出一个脑袋,“不敢当,不敢当,也就是种橙子。”
夏雨跟杨子兮反倒手牵手的往前走了,比我跟杨子兮还热络。我有点嫉妒杨子兮的美貌,难道在同性的眼睛里也是这么觉得的,人都偏爱那副臭皮囊,可见我上学时候也是花了眼,走了神的。
龙飞拍拍我的肩,把墨镜摘下来,我突然猛的发现他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天呐,这是外国人。难怪这样高大?我一脸惊讶,他笑笑说,“混血,我外婆是葡萄牙人。”
杨子兮绕着我房子走一圈,啧啧称奇。“你这屋子放北京上海,就是豪宅了!”
"可惜这是无人问津的小县城,除了每年来拉橙子的货车,基本与世隔绝。”
杨子兮扭着她如水的小腰看着我眼花缭乱,相比之下我的妻子已经成了丝毫不能看的妇人。我自然很想问龙飞和杨子兮是怎么认识的,可是又开不了口。想起小时候她是那种特别喜欢读言情小说的女生,我还非常鄙视她的不求上进,每每交卷子都要粗粗略过她那鬼画符的答案,交完卷子再非常负责任的告诉她,你错了多少题,大概能考多少分,这种时候杨子兮就会红着眼睛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早说。能读言情小说的女生一般语文都比我这样的早开窍,学的好,我们上学时代除了无止境的争论古文诗词,名词意动用法,好像再没什么话说。直到后来她完全放弃了学数理化,上课都在勾勒王子的英俊面相,抱着《哈利波特》一本一本的读下去以后,我就知道她肯定待不长久,高一结束就转文科了。想来是不是跟我打击她也有点关系,为了弥补我的内疚感,我只好笑着问她,“杨子兮,你还画画吗?”
“恩,画的不多。但是确实很长一段时间是画画拯救了我。”她笑着说,她上大学的时候考飞考上了,想着能挣不少钱就开飞机去了。说的轻飘飘,难怪她现在感觉走了狗屎运,洋气的不得了。“那跟我们这样种地的简直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了。”
“其实是我爸要我去报名的,他开飞机年纪到了要退下来,他觉得我除了开飞机也是什么都干不好,还很开心的跟我说你要减肥,没想我当时那么胖,心肺功能都很不错,居然还考上了。”她把长发扎起来,更加清爽一些的轮廓,才让我看清楚其实变化真不是特别大,不过就是瘦了很多。“开飞机有你们想的那么好吗?辐射特别大,而且墨镜不离身,也许是长期都暴露在紫外线下面的缘故,我不仅减肥成功,还意外的长高了,但是再高一点我连机舱都进不去了,还好终于长到就不长了。”
“说说你吧,舒杨,当年你是我们班成绩最好的,怎么现在连同学聚会都不参加。”
“我这里远啊,我在地里也没信号,除了每天研究橙子没什么其他事。”我估计她能熟悉的听清楚天空里每一个雷达信号,而我能清楚的知晓地里有多长的蚯蚓从我的脚底穿过,我爸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不用三十年,十年就够了。
杨子兮提出要跟我一起去看看橙花地,说是从上船开始电视上的宣传片就在说,这片区的橙子有多好,出口国外胜过新士奇的口感,皮薄肉多。我笑笑,“那是我写得宣传语,估计是有点夸张,但是橙子质量是不错,现在还没到开花的时候,你要想吃恐怕是太早了点,现在夏橙都刚开始结果,初步上市要等到七八月份,但是夏橙的产量不多,现在仅仅在实验阶段。”
龙飞突然笑着插了句话,“种地的现在也走高科技路线了,真好啊。”
“对啊,我们浇水施肥都是电脑控制的,连橙子产量都能提前两个月就知晓了,因为只要橙花顺利开花没什么太大的天气,虫害,顺利传粉出果,基本大差不差,所以销路也是能预见的,方圆百里的农民地委托给我们种,每年交点生活费,其他收入都是给村上直接的经济收入了,整体来说还是可以的,毕竟小县城花费不高。”
夏雨端上了第一道菜,“你们别听他瞎吹,这人一说起橙子,就是他的命根子比什么都兴奋。”
“舒杨,我挺羡慕你的,你这样喜欢自己的工作,有时候我听着那滴滴的雷达声,还有各种噪音,我就觉得自己耳朵快炸了,还没上天就想下来。好不容易飞行执照拿到手,后面还要考副机长,机长,然后按照你的飞行里程考核,各种头疼。”杨子兮在叹气,“辐射又大,女人在机舱里面很容易老的。”
“有谁能成精吗?怕老。”龙飞看着她,“不过你再怎么老,我看着都好看。”杨子兮被突如其来的表白羞的脸红一杠白一杠的,我只能尴尬的劝龙飞,“看人家龙飞都不介意,你那么在意干什么,我也觉得不管你变怎样,都好看。”
还没说完,就被夏雨踩了一脚,我疼的不敢出声。
杨子兮赶紧跑到厨房去了,“夏雨别忙活了,我看看哪里能帮忙的。”
跟龙飞开始喝酒,我本来酒量还好,但是很久不喝,突然话就多了起来,很怀念小时候那个没事抱着言情小说呵呵笑的杨子兮,那时候觉得她胖了胖的让人不忍直视,现在却突然觉得那样胖乎乎的真是可爱,瘦瘦的姑娘手感不佳,就跟橙子一样没水分没肉头,皮在厚一点就没人买了,只能烂在地里等风干了做成陈皮。
我问龙飞,“你是做什么的?”
“杨子兮没告诉你?我是翻译,仗着自己外婆是葡萄牙人,从小耳渎目染不用太努力。”妈的,我心里就在骂,这世界咋就这么多人好命,不用太努力就能到处飞,张着嘴就能把人气死。说的就是这种人,我开始觉得他俩来就是想让我难堪的,我这五年来努力耕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了无数颗橙子卖到全世界,最后还得挺他们来数落我。
“不过翻译也特别不好,到处飞,到处走,我跟子兮是聚少离多,哪像你们这般地上夫妻来的踏实。”
“我们两干的最多的是对比飞机班次,尽量安排在一起,但是还是很困难,我哪能天天做她开的飞机。不过想来,万一发生空难,能死在一起也是挺浪漫的事。”
“你这人真幽默。”我笑笑,我这辈子还没坐过飞机呢。
我开始有点后悔给杨子兮买的船票是三天以后,我根本就没打算好怎么安排这三天的时间,午饭过后就开始觉得眼睛抬不起来,倒在沙发上沉沉的就睡过去了。龙飞也是,茶几上的酒杯子还有一口酒,他居然头跟我歪在一处,呼呼大睡,我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迷迷糊糊,看到杨子兮跟夏雨聊的火热,这两人看上去真像亲姐妹,几十年没见过的姐妹一般,带着笑容,挽着手,低头耳语。女人间的友谊真是奇怪,要是别人看见两个男人勾肩搭背,肯定觉得性取向有问题,女性之间的默契就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杨子兮看我醒了,问我什么时候带她去看看橙花。我想想,“大概明天吧,要是你们觉得今天晚上去也行,现在橙花开的不多,倒是对面的小山油菜花开了很多都快谢了这个春天梨花倒是开了,前几天下雨掉了一些,我那工作间很小,你们要是不嫌弃只能在工厂里睡一晚上,方圆百里都没有人家,只有一片片的果树。”
“我那时候考驾照,最痛苦的莫过于在压力仓里训练失重,最后耳朵都感觉要没了。虽然不像航天飞行员那么严苛,但是还是特别难受,感觉整个天都要塌了,我师傅告诉我这是正常的,如果遇上雷雨天气,真实的飞行感受不会比这个好过,无数次,我都感觉自己是在跟生死擦肩而过,能安全飞行一次就是从上帝手里捡回一条命。”杨子兮有点失落。
“但是我爸爸认为我除了开飞机,啥也不会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女儿。好在我还能画画。”
“对啊,你还能画画。”我看着她因为画画而闪亮起来的面庞,我怎么当年就除了学习不能找点别的爱好。
“舒杨,你现在不写诗了吗?我记得你上学时候,诗写得顶好。”
“哈哈哈,那不过是......"我发现夏雨正狐疑的看着我,“你居然会写诗?”于是我只能吞吞吐吐的说出后面的话,“那个苏轼不有诗说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嘛。”
“是辛弃疾,丑奴儿。”龙飞淡淡的插了一嘴。
“哈哈哈,是辛弃疾,你知道我语文比较差。”我当年写诗是为了什么,大概是为了跟杨子兮讨论怎么得高分作文,高考里面那些引经据典的卖弄都是高分,想来我不是真心喜欢古诗词,跟杨子兮热爱读小说,热爱画画势必不是一个道理。我突然觉得索然无味的,是我日复一日的生活,看橙子,种橙子,卖橙子,推销橙子,而再无其他。
杨子兮笑笑,“舒杨,你还是这样幽默,不过确实是画画救了我,我每当觉得开飞机开不下去了,坐在机舱里开到自动滑翔的阶段,我就拿起速写本画云朵,天空里的棉花糖真是好看啊,每种时刻的云彩我都记得,日出的景象最为动人。”
“你跟龙飞怎么认识的?”夏雨帮我问出了我没能问出的问题。
“啊,我在候机厅画画,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我其实挺不好意思的,但是龙飞说,我画里的他很好看。”
“难道不是我长的好看吗?”
“不,你是这样说的,说我画的好看。”
“应该我长的好看,你才能画得更好看吧。”
我突然觉得我陷入了他们两的恭维战,“好吧,你就承认龙飞长的好看,所以你画的才好看吧。”
夏雨突然呵呵的笑起来,“不管怎样,你们俩的感情真好。什么时候结婚啊?”
龙飞说,“得看看她怎么想了,我倒是想让她不要飞了,做个地勤什么的比在天上飞来的安全。”
“我也是这样想的,自己开个画室,其实还不至于这样累。”
“画画毕竟自由一些,你倒是散漫惯了的,飞十五天休息十五天还要嫌累。”
“喏,你不说我十五天基本上一个星期有三天都在倒时差从南半球到北半球呢。”
夏雨看了看我,我知道其实她羡慕别人天天飞的日子,而且听说飞行员的工资相当的可观了,航空保险也买的多跟我们这种小县城的农民是没的比的。就这样还抱怨生活,恐怕是人前风光人后烦恼,各自欢喜各自忧罢了。所以没什么可抱怨的。
第二天带杨子兮去地里。三月分明是个莺飞燕舞的日子,地里无开了些不知名的小花,小马正在帮我除草顺带把这小花给除掉,整个地里绿油油的,橙树长了很多新叶子,发出辛辣的油腻味道,这是橙树的专属味道。每次说带人来看看我的橙子地,夏雨都懒得同行,这次倒是个例外她也兴趣昂扬的陪着我,还顺带带了很多好吃的,看来是可以野外做烧烤了。我跟杨子兮说,还是冬天的橙子最是好吃,特别下了霜冻了第一场以后,就要乘着天气尚好开始摘果子,不然等着下一场霜冻来临橙子还没有下树,味道就要变质了。
“我挺想种点苦橙,这样五月的闲季就能开辟出来搞点额外收入。”
“橙花?”
“对的,你要是再晚点来,就能看到橙花开花的景象了。”我看着杨子兮虽风起舞的长发,心底掀起一阵涟漪。夏雨和龙飞开始准备架炭火穿肉,生火。
“你还是没怎么变的,舒杨,以前你就话比较直,老伤人了。”
“啊?有吗?”
“你不知道每次帮我交卷子我有多气,本来以为你那么好心帮我交卷子,结果你说我错了很多题。”
“哈,确实错了很多啊。”杨子兮笑笑,“不是每个人都能按照你的要求,去过你想象中的生活,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
她竟说得我一时语塞,我找不到别的话题,只能尴尬的讲讲别的,“你爱他吗?”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刚刚她才说了我讲话伤人,我尽然没忍住。
“龙飞啊,大概不爱他。”
“啊?”
“可能我只爱那个画着他的自己。”
“那你爱谁?”
“我谁也不爱。”
“啊?连你自己也不爱?”
“对,我不爱我自己。”
她灿然一笑,衬托着春风里我屋前那束还没有完全开完的梨花,美的宛如天人。
“你这么漂亮,怎么能谁也不爱。”
“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所以我没说。飞行考试我作弊了,我为了能考上把答案写在大腿上,我那么胖还穿个超短裙就是为了方便抄答案。而且我那么胖,也没人看我。能考上飞行员,算我这辈子走的唯一一次狗屎运,我成绩那么差,又那么胖,没人会喜欢我。我其实谁也不爱,哪天死了能死在云朵里我觉得是最好的。”她笑的很美好,说出来的话却很伤人,“我是不是特别自私,家人也不想要,爱人也不想要,就觉得自己孤独的飞着,挺好。”
我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马差不多把杂草除干净了,把手里采下来的野花编成两个美丽的花篮向着我们走过来。
“舒杨,你们烧烤呢,我看这花开得正好,送两位美女吧。”小马信誓旦旦的走过来递给夏雨一个,然后递给我一个示意我递给杨子兮。想来小马算当年跟我抢夏雨的情敌之一,我没下什么功夫,不过写了狗屁不通的情书,就把夏雨给追到手了。我说狗屁不通肯定是词不达意的,女人都好虚情假意的那一套,譬如送花买礼物约会一定要找浪漫的地点幽会,我跟我爸学的就唯一这点是学到位了的,不然那个拉小提琴的二婚妻子想来是不可能死心塌地跟我爸走的。
我把花篮给杨子兮戴上,有点那个野外花仙子的意思。
“夏雨,人家小马还喜欢你呢。”
夏雨白了我一眼,“你就这样取笑你老婆。”
小马顿时脸一白,“舒杨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还记仇,话说回来,老曹的事情我们真的不怪你。”这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杨子兮来了劲,“什么事,什么事,说说,老曹什么事?”
“我喝多了,那天晚上跟老曹喝酒,但是老曹在大路上被货车撞死了,我却在家里睡得好好的。”
小马说,“我们这里确实货车只在特定的季节才多,老曹跟你一起特制的橙花酒,酿出来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很多人觉得没醉,其实早就不清醒了。舒杨你别想了,以后少喝点就行了,小酌怡情嘛。”
炭火烤的肉在风中飘出的香味恰好阻挡了橙树的辛辣味道,我看着阳光下点点滴滴的白色花骨朵在轻轻起伏,啊,那就是橙花了。阳光越来越暖,他们的欢声笑语仿佛离我越来越远,橙花醉还是我跟老曹一起酿的,怎么能不心痛,别说喝酒了就是闻见橙花的味道我就能想起老曹来,他将米酒混合着橙花发酵,必须是新鲜的橙花被阳光晒出了香味,在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辛辣味道等风一吹就有种冷冽的芬芳,就可以开始酿酒了。于是我总是想喝酒,又怎么都忘不掉老曹,在朦胧的绿色阴影中,我看着老曹向我走过来,他说,兄弟来喝酒。
我说,老曹啊,杨子兮来看我了,小时候我经常把她搞得哭鼻子,她肯定背着我哭鼻子,现在比我混得好多了。
老曹笑笑,你也混得挺好的。
我说,是吗?你看今年的橙花提前打花苞了,我总觉得橙花醉要放点桂花恐怕回口不会那么苦涩一些。
老曹笑笑,苦涩?什么东西不苦涩,你非得搞得什么都是甜的怎么行。
我说,是啊,什么都不可能是甜的。
我想我是喝醉了,怎么好端端的想起来要加点桂花了呢。眼泪就这样流下来了,可是我还在笑,有多久没看到老曹了。
夏雨看着我,说,“这人就是好端端的多愁善感,还橙花过敏。早劝过他换个工作,死活不听。”
下午快要落日的夕阳时分,红彤彤的太阳慢慢的跳进江中。种地的地方在山中腰,恰好是个看夕阳入河的好地方,我跟杨子兮说,你可以就站在这树林尽头,看着对面的太阳慢慢的掉下去,残阳如血,被撕裂的天空像是火烧的裂帛,顺着凛冽的山峰往下坠。如果不是这条长江,怕是我们这个小县城就要被世界遗忘了,产再多的橙子有什么用,很多年以前运不出去都在地里烂掉。很多游客来游新三峡顺道带一箱橙子回家,我们这里就算是被人记住了,然而很少人能听见橙子结果前那些预示着丰收的景象,橙花洁白,风中带着香甜的味道,如果天气够凉爽,山里再起点雾,只怕是仙境。我的每一年都是在倾听着橙花在空气中噼里啪啦的开花,每一年都这样期待着它们能够顺利得结出果实。在这寂静的山谷中,橙花怕是跟我们人一样,都有着被期待与被许诺的生命,既然要结果就应该得到祝福。
杨子兮走后还跟我来过一封信,用那流利的英语做封面,我愣是看了半天也没能用我高中的英语水平拼出来那是从什么地方寄出来的一封信,再说这年代还能用信书写,怕是我们这种交通不便网络不好技术不佳的偏远小镇才能用得上了罢。她说她去了欧洲法国南部,全世界最佳的橙花产地,终于看到我说的苦橙酿精油的技术。这种技术起源于17世纪,意大利一个叫NEROIL的郡主,最喜欢橙花的香味,将这种精华的香熏用来净身和美容,后来便风靡全世界,于是橙花精油的英语就叫NEROIL。她期待着我能有一日到法国学习这种蒸馏精油的技术,因为很受世人的追捧。她如果有一天可以选择坠机的地点,她一定会选择我的橙花地,想必死也风流。
我想我这辈子怕是都没办法搞出橙花精油了,夏雨怀孕了以后就再没踏进我的橙子地半步,说是路途遥远她行动不便,我每天就自己凑合着吃点什么破烂东西,倒也难得清静。橙花在杨子兮走以后开的特别好,我用橙花压在信纸下面,整个纸张都透出那种清冽的芬芳味道,我想告诉她,如果可以,我喜欢用橙花洗澡,用橙花酿的米酒整日喝醉,用橙树来制作家具,在这个偏远的小山庄里面养橙子直至我老去死去,然后跟老曹一样,葬在这橙花树下,就像安徒生笔下的玫瑰花精一样,死了将低语传颂给树,将灵魂传颂给花,然后橙花开出来的花朵定会告诉给蜜蜂,在播种结出果实。想来就是件美事。
可是应该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等信寄出去,夏雨就跟我说她帮我找了一份新的工作让我去面试,连西服都帮我准备好了。我不知道还能在这橙花地里呆多久,也许明天就离开了。杨子兮的回信等了很久也再也没有回音,也许她是真的坠机了,只不过坠落在哪里就不得而知了,或者她到底有没有来看过我,我也不晓得,总觉得这一切就像是我喝多了的一个幻觉,一个关于橙花的幻觉。
作者简介
路晓晓,女,金融狗。生于成都,现居合肥。14岁参加某作文比赛可以保送中文系,因各种原因放弃了保送资格。从此以后像沉睡的梦一般忘记了写作,一直迷迷糊糊绕绕圈圈又在年11月重新拿起笔。年纪尚轻人生还长,愿写作是我永远不灭的英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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