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襄阳,做一个晚婚的人
原创肖薇薇GQ报道
今年年初,湖北省襄阳市民政局公布了一组数据,年,襄阳市男性平均初婚年龄为35.23岁,女性为33.96岁。年,这个数据分别是男性29.41岁和女性27.27岁,5年里推迟了近5岁。结婚登记数量也从年的对,逐年下降到年的多对。
襄阳位于湖北省西北部,汉江穿过这座城市的中心,将城市一分为二。作为一座工业城市,改革开放之后,襄阳聚集了大批军工、铁路、化工、汽车等企业。人们的生活围绕工厂建立。封闭的环境也塑造了下一代较为保守的婚姻观。
我们的记者前往襄阳,和几位传统意义上晚婚的人聊了聊,并参加了一次本地的相亲活动。我们好奇的是,统计学上初婚年龄推迟的背后,在这座三线城市,年轻人为什么越来越难以走进婚姻?做一个晚婚的人,意味着什么?
“找爱情”的阿文
阿文的恋爱启蒙在25岁,之前他一度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对女孩不感兴趣。
他喜欢上厂里一名日语翻译,她也是25岁,眼睛很大,嘴唇性感,身材丰满。在厂里,女孩的声音一出现,他就定定望着她。那段时间,他的梦里全是那个女孩。他开始追求她,约她去食堂吃饭,下班逛街,同事们起哄,他们默许着,但没有人捅破那一层窗户纸。一起坐车的时候,她靠在阿文肩膀上睡着了,这是他们做过最亲密的事情。
有一次女孩说,想去他家里看看。他住在奶奶家,觉得老房子很破,没回应。不久后,女孩和另一个男孩在一起了。
他又谈过两次恋爱。他很少表现亲密,也拒绝女生去他的私人空间。分手后,他觉得自己是喜欢她的,但越在乎,他越表现得相敬如宾,甚至疏离。有个女孩约他去酒吧,他默默坐在一边,记下她喜欢喝的酒,等回去看教程学会调酒,女生已经离开襄阳,去了广州工作。
阿文说,自己有些过于传统了,又生性害羞,但是他又觉得,恋爱的两人应该亲密才对。28岁那年,阿文初中的好哥们结婚了,他也开始考虑结婚。
34岁那年,同事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比他小9岁,之后他们吃了几次饭,女孩说话不紧不慢,他问女孩,我年纪比她大,你介意吗?她说,不介意。
他每天接她下班,一起在菜市场买菜时,他第一次有了走入婚姻的念头。他终于遇到了一个合拍的人,再次有了恋爱的感觉。以前都是他一个人,这回终于有人跟他一起,在身边说,我想吃什么,尽管那天的意面味道清淡,这个时候还是会觉得,“哇塞,原来这就是幸福的感觉。”
他和女孩的家人吃了一次饭。他两手空空地过去,在一个饭店包间里,十几个亲戚都在,他轮着敬酒,有了些醉意,忘了买单。这顿饭之后,女生告诉他,家人觉得他不太会来事,又比她年纪大这么多,反对他们在一起。他们分手了。
他一度决定,自己一个人过挺好的。他下单了一个硅胶娃娃,抱着娃娃看电视。短暂的新鲜感之后,他觉得娃娃太难清洗,丢掉了。年,他的父亲生病、去世,母亲衣不解带地陪着父亲,他们一辈子吵吵闹闹到老。他想,亲密关系的本质是一起承担责任与风险,相濡以沫,相伴到老,就像他的父母。
阿文出生在襄阳,祖籍在江苏。年代,他的父母与大量外省、湖北其他市县的人来到襄阳,支援三线城市建设,他们大多就职于军工企业。改革开放之初,襄阳一度拥有了门类非常齐全的工业厂区,那里有宿舍楼、医院,几乎满足了一个人出生至年老的一切需求。冬天开放浴池,夏天发冰棍。
家属院也是一个浓度极高的人情社会。阿文说,好像是生活在一个时刻被监视的楚门的世界中,天天都是家长里短的事儿。在襄阳,陌生的相亲男女之间,只需聊上几句,很快就发现彼此都认识同一个人。
阿文在襄阳中心城区地段有一套房产。买房是在年,他在工作的第三年终于搬出了家属院。那时,他在车企工作,月薪元,房贷月供元。房子买在汉江边,视野开阔。他完全拒绝花钱的社交,宅在家玩网游、做饭,每个月只有发奖金那天出门娱乐,就为了换取一个独立空间。
我是通过襄阳的一家相亲机构认识阿文的。资料介绍他,“39岁,喜欢动漫,厨艺不错,热衷在襄阳大街小巷发现美食”。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个子挺高,穿一件浅粉色短袖衬衣,一头卷卷的短发,圆脸,戴一副方框眼镜,皮肤白净,说话斯文。我奇怪为什么他一直没有女朋友。
很快,我就发现,他的个性里有一种天生的自卑感。聊天时,他总会担心对方无聊,他小心翼翼地问我,他是不是很沉闷?
生活中,阿文很少接触女性。在相亲机构,他参加过两次集体活动,他的体验不太好,一群人坐在一起,被比较、评价、挑选,他极度不适,“我们好像不再是人了,而是商品,大家都是商品。”
他甚至感觉挫败,很难和女孩相处。这将他拉回到年少时期的自卑感受。他由奶奶带大,父母不在身边,家里买不起有线电视,院子里的其他小伙伴在看《圣斗士星矢》,他连听都没听过,也没跟风去追香港电影里的古惑仔。高中之前,他个子很矮,站在乒乓球桌前,球拍都挥不出去,挥出去了也打不到球,在邻居的笑声中,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比不过他人。
如今,同龄的伙伴都结婚了,这个单位大院与那个单位大院,两方老人一撮合,就成了。阿文成了大院里茶余饭后谈论的“挑”过头了的人,他们无法理解,给他介绍对象怎么那么难。
他又开始了相亲,对于另一半有几项具体要求:年龄比他小三四岁、五官端正、有正经的工作。姑妈介绍了一个家属院里在事业单位工作的女生。他们约在必胜客见面,女生落座,让他评价自己穿得好看吗?她穿了一件宽大的青灰色棉服,长至膝盖,看起来圆滚滚的。他说,看着挺暖和的。女生说,这是她妈妈买的。接下来,她讲得最多的是家事。
我们吃饭中途,阿文的姑妈打来电话,那个大院姑娘愿意跟他处处,问他怎么想?阿文说,他们之间少了男女之情。回绝的话刚出口,姑妈就打断了他。在姑妈看来,他的年纪已经令很多女生敬而远之,没什么可挑的空间。他的眉头愈发皱紧,最后也没松口,“但凡将就一点,我早结婚了。”姑妈说,不想管他了,挂了电话。
阿文问我:“两个人结婚,互相之间的喜欢,是不是需要百分之百?”他的表情是真诚的疑惑。阿文说,父母定义的那套婚姻规则,他无法接受。
那么,阿文理想的另一半是什么样?他没有讲现实里的婚姻,而是提到了动画片里的红太狼,他期待一个在感情里更主动、强势的女生。在他内心深处,依然还潜藏着浪漫的爱的激情,他希望有一个人来激活它。可这么多年,这个人一直没有出现。
他对于婚姻的情感期许,旁人无法理解,这似乎是一段婚姻里最不重要的东西。所有人和他说,只要外在条件合适,婚事就已经成了一半。可这却是他的执念以及走入婚姻的最大障碍,他没有办法带着压抑的面具,与一个不喜欢的人过上一辈子。
可两个人合拍是一件玄妙的事,至少在襄阳,他没能遇到。
被房子困住的阿伟
阿伟是湖北黄冈人,今年36岁,在武汉的中建集团公司做项目管理,去年,他被调到襄阳,职位有了一次晋升,打算在襄阳定居。他想在襄阳找一个结婚对象。他说,他工作忙碌,性格大男子主义,希望找一个贤妻良母,照顾家庭。
阿伟真正经济独立是在30岁,之前他的工资一直由父亲代管。大学时,他交了一个女朋友,女孩读的卫校,长得娇小可爱,大学毕业后,女孩提出结婚,但是他的父亲却极力反对结婚,理由是“她不会照顾人,扛不了事”。父亲对儿媳妇的要求,参照了他的母亲——在家里洗衣服做饭,对外能跟人沟通,能够撑起半边天。冬天的晚上,家里人一起洗脚,洗完后,母亲就给父亲擦脚。
长大之后,阿伟才觉得这些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事情,不应该压在妻子身上,“我妈挺累的,所以我不希望我的另一半那样。”不过,他希望女友事事依着他,仰视他。父亲仍潜移默化地塑造了他的择偶观。
阿伟找不到对象的直接原因是没有房。工作也限制了他,他在工地工作,周围都是男性,做工程的人,人跟着项目走,每周最多回家一两次。
他几乎全年住在了工地上,皮肤也晒得黝黑。他的应酬很多,每次饭局上,大家聊自己的老婆、孩子、老丈人,他完全插不上话。听到他没有结婚,客户也会嘀咕,“这个人是不是性格不讨人喜欢?是不是身体有毛病?是不是家里太穷了?”
这是该考虑结婚的年纪了。阿伟说,一个男人有了事业,婚姻必须得有着落,因为社会主流都是这样过的,“选择主流的路一定是相对最轻松的。”
曾有朋友给他介绍一个武汉的对象,当时他在江苏工作。他们离得远,在QQ上聊了四五个月,他才过去武汉找她。他们去一个商场吃饭,他说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她耐心地听着,让他感觉心里挺舒服的。他只在武汉待一晚,就要赶回工地,打车送她回家时,她带他去了一家酒店,他们就在一起了。
确定关系后,他回了江苏,女孩催他尽快在武汉买房。他没有回应。几次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他最终没有答应,这意味着他要放弃现在的工作,去武汉重新开始。“因为我没在武汉买房,调和不了也就不耽误彼此了。”阿伟说。那段时间,他的父亲生了场重病,经济上也很紧张。
年,他在相亲机构做了登记,要求是,不接受同龄女士。他认为,女生30岁之后还单身,大概率在年轻的时候嫌弃过别人没家底。哪怕他知道自己想法是错的,他也总是会这样暗暗揣测。
在相亲的时候,最先被问到的就是房子。阿伟还是坦诚回答,先确定关系,谈婚论嫁之后再买房。这个回答几乎意味着会被一票否决。哪怕他自认为两人相处还算愉快,聊到房子,就不了了之。也有女孩直接说,你工资太低了,他无奈道,“被好多月薪三千的人嫌弃。”
第一次相亲他就遇到了心动女生。他定了饭店,点了菜,女孩说话温柔,在房地产做销售,也有话题聊。有一天,女孩逛超市,见到一个人提着熟食,没拿稳,撒了一身,她赶紧递了卫生纸过去。阿伟还为她写了一首打油诗,“襄中仙女一支秀,天润路边独自走,路遇小姐手撒油,馈赠手纸解其愁。”
两人感情进展顺利,女孩父母希望见一下他,见面时直接诘问他,为什么还没有在襄阳买房子?阿伟说,去年他的工作才稳定下来,婚事还没有着落,定下来亲事再在襄阳买房也不急。这次见面之后,女孩变得冷淡,后来就联系不上了。他去女孩公司楼下等她,她问他,什么时候打算买房?阿伟说,定亲之后就买。女生不满意,拒绝了再见面。
阿伟写了一封厚厚的信,列出自己手头全部的存款:前同事借了12万,家里亲戚欠他40多万,之前做一个工程项目垫了一笔款,正在打官司,以及他现在每个月的工资条,他的月薪是1万5千元。他不想为了尚不确定的婚姻买一套房。事实上,阿伟的存款暂时确实有些周转不开。
“但是我之后买房子没有一点儿难度,对吧?”阿伟说,信交给了女生,她最终还是没有答复。
自称“渣男”的医生
医生林睿自称“渣男”,三令五申提醒,他的婚恋故事复杂,可能毁了我的三观。后来他上网搜索《智族GQ》杂志,认为比较符合他的气质,才答应见我。那一周,他连续加班,一个下午,医院的事情,他终于可以回家休息,我们就约在他家里见面。
我到小区门口时,他飞跑出来,去商店给我买了一瓶水。林睿40岁,完全不像他自称的“渣男”“情场老手”模样,说话声音不大,语速很慢,带了些木讷。他穿了一身深蓝色运动服,坐在沙发上,局促得像一个客人。
林睿一个人住。这是一个老小区,在医院附近,典型的单身公寓。为了这次采访,他匆忙打扫了客厅。客厅里有一台电视、沙发和茶几,茶几上摆了一只烟灰缸,沙发上堆着衣服。
交谈中,我才明白,他之所以自称渣男,更多是因为在感情里,他好像总在“走神”,在很多次即将进入婚姻的时刻,他都选择了退缩。
林睿的老家在襄阳下面的县城。29岁,林睿回到襄阳工作,因为父亲患了癌症。每次回家,父亲殷切地问他,什么时候能见儿媳妇?“活不长了,儿媳妇在哪里”,是父亲的口头禅。医院里的实习护士,她很信任林睿,有一次给病人拿错药,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林睿,林睿冷静地告诉她应该怎么处理。几个月之后,女孩实习结束,回到老家西安,林睿被母亲和媒人押着去西安提亲。
女孩妈妈提出要20万彩礼,“姑娘远嫁之后,基本上就卖给你们了,可能一辈子也见不着几次面了。”林睿的母亲认为这家人漫天要价,用“卖”女儿的钱用来补贴兄妹。女孩的哥哥和妹妹都没结婚。双方就此吵得不欢而散。
林睿回到襄阳,女孩在电话里问他,为什么不争取一下?林睿说,父母不对付,未来阻力太大了。
为了安抚生病的父亲,林睿注册了襄阳几乎所有的相亲平台。只要照片好看,他就点进去聊一聊,休假时一天见两个。等见了面,他才发现美颜照片与本人差距很大。
这几年,林睿有过四五次接近婚姻的时刻,但都没能结成。一个是护士,医院工作,性子柔和,他下夜班,女生包了饺子带给他,饺子里放了香菜,吃起来很特别。在一起后,林睿被事无巨细地照顾着,下夜班回家,她肯定热好了饭菜,冬天担心他冷,提前开着电炉。她默默地付出,从不问林睿要同等回报。
她不是襄阳本地人,住在舅舅家,她向林睿表达过自己急切渴望建立家庭,离开寄人篱下的生活。一边是父亲的催婚,另一边是女生对婚姻的渴望。林睿退缩了,他知道女生说这些是出于对他的感情与信任,但他对她的感觉好像消失了。
林睿说:“女人不能对男人太好了,就像一个天平,假如你对一个人90%的好,但对方只有10%,这个天平就容易失衡。”
有一天,女生在他的衣服里看到了两张电影票,质问他,他没有解释,其实是和同事一起看的。他们就这样分开了。
他还遇见过一个女生,在一家公司做会计,他们去喝咖啡,女生非要付钱,这一举动打动了他,打算继续交往。父亲听说后,唠叨着要去见见对方父母。那天是在女孩家里吃饭,一大桌菜,和过节一样隆重,女方父母对他的工作很满意,询问他们结婚的安排。林睿的父亲更激动,立马要定结婚的日子。没有人过问他的感受。有一天,女生给他送公司发的橙子,他在家里玩游戏,橙子递到他面前,他没有接,眼神也没有从电脑屏幕前移开。沉默了许久,他开车送女生走了。
我问林睿,为什么四五段关系里,他最终都选择冷处理?林睿沉默着,不时摆弄空调遥控器,开了关,关了开。等了一会儿,他说,其实他清楚,他的行为是冷暴力,会伤害对方,但他就是无法回应对方强烈的结婚意愿。或许是因为,“我还不是特别喜欢她。”
聊到傍晚,我们下楼散步。林睿说,他有过两次真心想走入婚姻的时刻。一次是初恋,一次是几年前,他在一个深夜,点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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