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格拉纳达橙树枝上旋转诗句

 

作 者

黄韵颐 外国语学院级本科生

“带些橄榄,带些橙花,

安达卢西亚,给你的海洋。”

我非常笃定地认为,在西班牙的格拉纳达度过的这半年,是我有生以来最为幸福的秋冬。

这个古老的城市地方不大,但细巧而精美,在阿拉伯式花纹与大教堂尖顶的晃动薄影里闲散地幽居在西班牙南部,懒散地倚靠着内华达山山麓。

格拉纳达总是记住它的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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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格拉纳达的市中心,有一条格外特别的大道——宪法大道。

说它特别,是因为在两侧车道中间,有一道宽阔的人行道,上面竖立着许多铜像,或立或坐。他们全都是在各领域中声名遐迩的西班牙人,其中格拉纳达人尤多。

格拉纳达最知名的儿子,二十世纪著名的西班牙诗人,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坐在长椅上,双腿优雅地交叉,沉思地望向地面,掌下按着他于年出版的诗集《吉普赛谣曲》。

同别的雕像不同,他身下是货真价实的长椅,旁边甚至还为行人留了两个空位,使人们得享与这早逝的伟大诗人同坐一椅的荣幸。

这位诗人大约是格拉纳达的儿女中被铭记得最为深刻的一个。城中的一条大道以他命名,一座绿树荫庇的公园以他命名,甚至连郊区的小机场也以他命名。汽车站的书摊上摆满了他的戏剧,对外出租的公寓墙上贴着他的诗句。

刚到这儿时,为了申请奖学金,我去参加了一个语言能力考试,告诉口试的老师,我来这里,是因为这儿是洛尔迦的家乡。那位女士一下来了兴趣,瞪大眼睛问我:“你也喜欢他吗?冬天的时候市剧院那边每周都演他的剧呢!”

她的口气快乐而自豪,像要和我分享这座城市的骄傲。

我说是啊,我爱极了他。

按照文学史教科书般叙述,洛尔迦的生平应该是这样的: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西班牙诗人,剧作家,‘27一代’代表人物,20世纪西班牙文学中最知名、最具影响力的诗人。出生于格拉纳达,年搬至马德里,结识日后‘27一代’的主要成员,卷入超现实主义浪潮中。他的诗歌被认为是西班牙传统文化与现代意识遭遇后的瑰宝。年被杀害。代表作有诗集《深歌集》《吉普赛谣曲集》《诗人在纽约》,戏剧《血的婚礼》《贝尔纳达·阿尔巴一家》《叶尔玛》等。”(沈石岩,《西班牙文学史》)

但于我而言,他的影像是不同的。在我心中他的简介不应用编年史的语言撰写,而该直接用诗句拼贴:

“要求看白茶花的和暖的南方的沙。哭泣,没有鹄的箭没有晨晓的夜晚,于是第一只鸟死在枝上。啊,吉他琴!心里刺进了五柄利剑。”

(《吉他琴》,戴望舒译)

五年前,我读到北岛的《时间的玫瑰》,书中有他关于九位诗人的随笔,洛尔迦名列首位。我现在仍记得那篇随笔的题目——《洛尔加: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

尽管经过了两道翻译,他的诗仍然如长矛一般从书页间掷出,强有力地击中了我:为了远方呜咽的吉他;在精确的钟点回荡的一位斗牛士的死亡;绿的风、绿的树枝、露台上等待情人的、绿头发绿肌肤的姑娘。

与其他或精密节制或玩弄字词故弄玄虚的诗不同,他的诗歌如此赤裸,如此真诚,从月亮、泉水、匕首与血里得到魂灵,像南风一样炽热有力,歌唱着爱与死、激情与悲恸。

他的诗歌、他的生平,无不显示他的纯粹、天真,怀抱震撼人心的力与美,但这样一个人却在三十八岁时被刽子手枪杀,罪名是“共济会成员、社会主义者、同性恋”。

因此我为他所倾倒,为他而愤怒——为他感到极端的心碎。我热望着了解他更多,他的作品,他的为人,他身体里栖居的那个纯洁火焰般的灵魂。

两年之后,我在第一志愿上填写了他的母语;四年之后,我放弃了坐拥三大博物馆的马德里,摩登的文化熔炉巴塞罗那,来到了他的家乡,格拉纳达。

他活在这个城市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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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他的家乡是格拉纳达,其实不太确切,他真正的出生地是距这里半小时车程的一个小镇,富恩特瓦凯罗斯。

我造访那里时,阳光灿烂,天空低而蓝,谷物在风中摇晃。道路一头是镇子献给诗人的浮雕,前有一排小喷泉,另一头是同样被喷泉环绕的诗人雕像,与前者遥遥相望。雕像下有一块小小的石碑,上面写着,“富恩特瓦凯罗斯镇致它的儿女们,内战中的遇害者”,下方密密写满死者姓名——骄傲与丧恸就这样交织,又被花丛掩映。

诗人幼时的故居现在向公众开放。托他最小的妹妹勤于打理的功劳,大部分摆设都维持着他少时的模样。

为我导览的管理员先生向我叙说家具里蕴藏的故事,我们走到客厅钢琴边,他告诉我,洛尔迦弹得一手好琴,当年他在这儿弹,邻居们都会探头出来听琴。讲到这里,我笑了,他也笑着说,他的确是一个极富个人魅力的人。

钢琴上有他幼时弹琴的照片,照片中的钢琴上有个小陶花瓶,如今正好搁在琴上相框边,里外对照,有种时空彼此溶解的奇妙感受。左边的墙上的两幅画,是他在年所作,睹之令我想起他在给朋友们书信中的涂鸦、为自己诗歌配的插图,寥寥几笔间颇具超现实主义的奇妙色彩。

几乎每一篇有关诗人生平的文章都能提到他多么全能:弹得一手好琴,会画画,懂建筑,在诗歌和戏剧上更是无人能比。如今在这小小的一间客厅里,这一点体现得淋漓尽致。

庭院也维持着原状,右边是葡萄架和水井,左边摆着藤编桌椅,围墙上爬满藤蔓植物,厚厚绿色叶片中央放着诗人的头雕,旁边不知是谁摆上了两朵艳红鲜花,许是为了表达敬意与悼念。

我站在这些旧物中间,想,他曾在这里看过童年的星星吗?曾像博尔赫斯在他的庭院中一样,在这里看着“天空流入屋舍”吗?我尽力怀想,猜测他的短歌中是否有一股支流源于此处,源于孩童时新鲜的夜空、清脆的自由。

在那栋屋子里,我有幸看到了洛尔迦生前的影像资料。这是他第一次那样鲜活地出现在我眼前,他挥手,大笑,朝镜头快乐地走来。我看见他穿着剧团的衣服,和大学生们快活地走在一块儿;看见他在卡车下帮忙搬道具,动作利索,没有一点架子;看见他拿着一张纸,走到舞台前给剧团作介绍,讲话的神态如此迷人;看见他在剧目中的表演,戴着黑色面纱,全情投入地表演。

他的脸上活力漫溢,欢快,热忱,像一束屏幕上跳动的火。那一刻我想要落泪。我多么想要抓住他,挽留他,让枪弹不要在生命的顶峰把他夺去。

可我做不到,就像我得不到那些问题的答案。

在他的遗骨都无处寻觅的今天,我只能隔着八十年,隔着生死,在伊比利亚半岛南部的晴空下徒劳地伸手,妄图在爱、诗和风里,捕捉一点他的踪迹。

唯一幸运的是,格拉纳达深深地记住了他。诗人在城市上空飘散,落在许多的地名里,落在城市中央的大道间,落在文哲系悬挂的肖像中,落在公交上年轻母亲挎着的环保袋上。他无处不在,他活在这个城市的记忆里。

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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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尔罕布拉的上空,金色的光芒剧烈地摇荡。森林里的树木安静下来,橙子树任它们丝绸般的果实落下……阿尔拜辛街巷中的灯熄灭了,而达罗河拨出一声琶音,开始以小调歌唱……”

除了这一小段描写,阿尔罕布拉宫很少出现在洛尔迦的诗文里——许是因为在十九世纪末,这座宫殿被写得太多,以致沦为了陈词滥调的代表。诗人曾经讽刺地唤那些大肆渲染阿尔罕布拉异域风情的作家们“堂阿尔罕布罗”,即,阿尔罕布拉先生。

尽管如此,诸多文人墨客对这座宫殿的执着与钟情,却的确证实了它不灭的光辉——在格拉纳达这颗南部的明珠上,如果一侧的光是洛尔迦,另一侧的光必定是阿尔罕布拉宫。

一个秋日,我抵达它的身畔,此前,我只在吉他曲《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中想象过它。

同欧洲宫廷的园林不同,阿拉伯的宫殿园林更加小巧、纤细,像蝴蝶上的金粉。那些回廊确如我想象的那样,同两面素净白墙一起,从四方环抱住长方形的水池。细长的柱子与顶端的拱弧在水中宁静的垂下,与岸上的原物形成完美的对称。水池两侧是修剪得极规整的灌木丛,在水中镶出一道翠绿的边框。而沿着柱廊走进内厅,会看到小窗透进来的阳光照得屋顶的细腻花纹闪闪发亮,像千万颗金色的星星。

一切都带着精细奢靡的气息,但又难免带着王国衰颓的落日余晖——自十三世纪之后,南方的穆斯林政权就一路倾败,王室贵族在这些宫殿中混沌度日,一直到年。那年天主教双王终于攻下了格拉纳达,穆斯林纳斯里王朝的最后一块江山终于易于他人手。

或许是由于这种颓靡又奢华的气质,十九世纪末的许多西班牙诗人都对阿尔罕布拉宫情有独钟,他们身上世纪末失望、倾颓的波西米亚气息在这座古老的阿拉伯式宫殿中找到了共鸣。

秋日里,诗人们歌唱的蔷薇已经被雨打落大半,橙子却还没熟透,半青半黄地悬在枝头。但宫殿中那种历史与心绪交织出的惆怅、忧愁的美,却同诗句不差几分。

梦里不知身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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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瞥一眼日历,突然发觉归期已近,不足两月之遥。

奇妙的是,在格拉纳达的日子里,我并没有被浓重的乡愁攫住,归国之日将近时,我反倒生发出了对这异乡的依恋不舍。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对格拉纳达来说是个旅人,是个过客。我踏上这片土地,只觉得有一部分的自己终于归巢:阿尔罕布拉的水波早已在我梦境里晃动,橙子树的香味早已弥漫在我的记忆之中。或许这是我的一厢情愿,是这场持续半年的梦里的一种美丽幻觉——但那又如何呢?梦里不知身是客,但人生本就如梦。

而梦境苦短,不如好好贪完这一晌欢。好好地在山头上眺望绵延城市边缘的金红暮色,在夜幕笼罩的阿尔拜辛区随着弗拉门戈的跺脚声鼓掌狂欢,在有缘相逢的朋友家中快乐地吃一粒油橄榄。深情地呼吸安达卢西亚的精魄,庄重地读一本诗,在鲜绿的清晨做一颗心,在成熟的夜晚做一只黄莺。

图片来源于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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