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后诗人联展陈先发004

 

陈先发

陈先发文学年表

年10月初二(农历)生于安徽省桐城县孔城镇。

年至年,在复旦大学读书。习诗。

年底至年,早期代表作组诗《树枝不会折断》、《与清风书》,长诗《狂飙》等相继被《诗歌报》及其改刊的《诗歌报月刊》、《花城》等推出。

年,诗集《春天的死亡之书》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

年,创作《丹青见》、《前世》、《鱼篓令》等短诗代表作。

年,诗集《前世》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在北京获“十月诗歌奖”。

年,长篇小说《拉魂腔》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在黄山黟县参加“东西方诗人对话会”和中英诗歌节首站活动。

年,在海南石梅湾领取“1986年――2006年中国十大新锐诗人”奖。

年,创作四首长诗《白头与过往》;《你们、街道》;《姚鼐》;《医院》。在西安获“中国年度诗人”奖。在广东顺德获“十月文学奖”。被多家文学机构和刊物联合评选为“1998年至2008年中国十大影响力诗人”。

年,诗集《写碑之心》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在海口市获首届中国海南诗歌双年奖,参加“李少君、陈先发、雷平阳诗歌海南朗诵会”。

年,合肥马克西姆餐厅举行“春日里--陈先发诗酒会”。欧洲老牌文学刊物《Europe》介绍其诗歌。

年,在宁波获首届袁可嘉诗歌奖。诗歌30余首选入《中国新诗百年大典》。

年,随笔集《黑池坝笔记》由时代出版集团出版。《名作欣赏》等刊物组织理论界人士专门研讨其诗歌。《人民文学》英文版推出陈先发专辑。在合肥领衔主办“紫蓬雅歌—中秋国际诗会”。获“归园雅集诗歌奖”、“三月三诗歌奖”等。

年,诗集《养鹤问题》在台湾出版繁体字版。在云南大理获“天问诗歌奖”。在上海获中国桂冠诗歌奖。

诗歌代表作(5首)

《丹青见》

桤木,白松,榆树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荆

铁皮桂和香樟。湖水被秋天挽着向上,针叶林高于

阔叶林,野杜仲高于乱蓬蓬的剑麻。如果

湖水暗涨,柞木将高于紫檀。鸟鸣,一声接一声地

溶化着。蛇的舌头如受电击,她从锁眼中窥见的桦树

高于从旋转着的玻璃中,窥见的桦树。

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

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

年10月

《前   世》

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体内去不必再咬着牙,打翻父母的阴谋和药汁不必等到血都吐尽了。要为敌,就干脆与整个人类为敌。他哗地一下脱掉了蘸墨的青袍脱掉了一层皮脱掉了内心朝飞暮倦的长亭短亭。脱掉了云和水这情节确实令人震悚:他如此轻易地又脱掉了自已的骨头!我无限誊恋的最后一幕是:他们纵身一跃在枝头等了亿年的蝴蝶浑身一颤暗叫道:来了!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碧溪潮生两岸只有一句尚未忘记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把左翅朝下压了压,往前一伸说:梁兄,请了请了――

2004年6月2日

《养鹤问题》

在山中,我见过柱状的鹤。

液态的、或气体的鹤。

在肃穆的杜鹃花根部蜷成一团春泥的鹤。

都缓缓地敛起翅膀。

我见过这唯一为虚构而生的飞禽

因她的白色饱含了拒绝,而在

这末世,长出了更合理的形体

养鹤是垂死者才能玩下去的游戏。

同为少数人的宗教,写诗

却是另一码事:

这结句里的“鹤”完全可以被代替。

永不要问,代它到这世上一哭的是些什么事物。

当它哭着东,也哭着西。

哭着密室政治,也哭着街头政治。

就像今夜,在浴室排风机的轰鸣里

我久久地坐着

仿佛永不会离开这里一步。

我是个不曾养鹤也不曾杀鹤的俗人。

我知道时代赋予我的痛苦已结束了。

我披着纯白的浴衣,

从一个批判者正大踏步地赶至旁观者的位置上。

年4月

《夜间的一切》

我时常觉得自己枯竭了。正如此刻

一家人围着桌子分食的菠萝-----

菠萝转眼就消失了。

而我们的嘴唇仍在半空中,吮吸着

母亲就坐在桌子那边。父亲死后她几近失明

在夜里,点燃灰白的头撞着墙壁

我们从不同的世界伸出舌头。但我永不知道

菠萝在她牙齿上裂出什么样的味道

就像幼时的游戏中我们永不知她藏身何处。

在柜子里找她

在钟摆上找她

在淅淅沥沥滴着雨的葵叶的背面找她

事实上,她藏在一支旧钢笔中等着我们前去拧开。没人知道,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夜间的一切尽可删除

包括白炽灯下这场对饮

我们像菠萝一样被切开,离去

像杯子一样深深地碰上

嗅着对方,又被走廊尽头什么东西撞着墙壁的

“咚、咚、咚”的声音永恒地隔开

年9月

《忆顾准》

让他酷刑中的眼光投向我们。

穿过病房、围墙、铁丝网和

真理被过度消耗的稀薄空气中

仍开得璀璨的白色夹竹桃花。

他不会想到,

有人将以诗歌来残忍地谈论这一切。

我们相隔39年。

他死去,只为了剩下我们

这是一个以充分蹂躏换取

充分怀疑的时代。

就像此刻,我读着文革时期史料

脖子上总有剃刀掠过的沁凉。

屋内一切都如此可疑:

旧台灯里藏着密信?

地上绳子,仿佛随时直立起来

拧成绞索,

将我吊死。

如果我呼救,圆月将从窗口扑进来堵我的嘴

逃到公园

每一角落都有隐形人

冲出来向我问好

要么像老舍那样投身湖下,

头顶几片枯荷下下棋、听听琴?

可刽子手

也喜欢到水下踱步。

制度从不饶恕任何一个激进的地址。

年,这个火热的人死于国家对他的拒绝

或者,正相反———

用细节复述一具肉身的离去已毫无意义。

年,当河南板桥水库垮坝

瞬间到来的24万冤魂

愿意举着灯为他的话作出注释。

我常想

最纯粹的镜像仅能在污秽中生成,而

当世只配享有杰克逊那样的病态天才。

忆顾准,

是否意味着我一样的沉疴在身?

但我已学会了从遮蔽中捕获微妙的营养。

说起来这也不算啥稀奇的事儿

我所求不多

只愿一碗稀粥伴我至晚年

粥中漂着的三、两个孤魂也伴我至晚年

年3月18日

诗歌近作

(《“颂”九章》与《秋兴九章》)

《老藤颂》

候车室外。老藤垂下白花像

未剪的长发

正好覆盖了

轮椅上的老妇人

覆盖她瘪下去的嘴巴,

奶子,

眼眶,

她干净、老练的绣花鞋

和这场无人打扰的假寐

而我正沦为除我之外,所有人的牺牲品。

玻璃那一侧

旅行者拖着笨重的行李行走

有人焦躁地在看钟表

我想,他们绝不会认为玻璃这一侧奇异的安宁

这一侧我肢解语言的某种动力,

我对看上去毫不相干的两个词(譬如雪花和扇子)

  之间神秘关系不断追索的癖好

来源于他们。

来源于我与他们之间的隔离。

他们把这老妇人像一张轮椅

那样

制造出来,

他们把她虚构出来。

在这里。弥漫着纯白的安宁

在所有白花中她是

局部的白花耀眼,

一如当年我

在徐渭画下的老藤上

为两颗硕大的葡萄取名为“善有善报”和

“恶有恶报”时,觉得

一切终是那么分明

该干的事都干掉了

而这些该死的语言经验一无所用。

她罕见的苍白,她罕见的安宁

像几缕微风

吹拂着

葡萄中“含糖的神性”。

如果此刻她醒来,我会告诉她

我来源于你

我来源于你们

2010年6月

《箜篌颂》

在旋转的光束上,在他们的舞步里

从我脑中一闪而去的是些什么

是我们久居的语言的宫殿?还是

别的什么,我记得一些断断续续的句子

我记得旧时的箜篌。年轻时

也曾以邀舞之名获得一两次仓促的性爱

而我至今不会跳舞,不会唱歌

我知道她们多么需要这样的瞬间

她们的美貌需要恒定的读者,她们的舞步

需要与之契合的缄默――

而此刻。除了记忆

除了勃拉姆斯像扎入眼球的粗大砂粒

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不,不。什么都没有了

在这个唱和听已经割裂的时代

只有听,还依然需要一颗仁心

我多么喜欢这听的缄默

香樟树下,我远古的舌头只用来告别

年7月

《稀粥颂》

多年来我每日一顿稀粥。在它的清淡与

嶙峋之间,在若有若无的餐中低语之间

我埋头坐在桌边。听雨点击打玻璃和桉叶

这只是一个习惯。是的,一个漫无目的的习惯

小时候在稀粥中我们滚铁环

看飞转的陀螺发呆,躲避旷野的闷雷

我们冒雨在荒冈筑起

父亲的坟头,我们继承他的习惯又

重回这餐桌边。像溪水提在桶中

已无当年之怒――是的,我们为这种清淡而发抖。

这里面再无秘诀可言了?我听到雨点

击打到桉叶之前,一些东西正起身离去

它映着我碗中的宽袍大袖,和

渐已灰白的双鬓。我的脸。我们的脸

在裂帛中在晚霞下弥漫着的

偏街和小巷。我坐在这里。这清淡远在拒绝之先

年7月

《活埋颂》

早晨写一封信。

我写道,我们应当对绝望

表达深深的谢意――

譬如雨中骑自行车的女中学生

应当对她们寂静的肢体

青笋般的胸部

表达深深谢意

作为旁观者,我们能看到些什么?

又譬如观鱼。

觉醒来自被雨点打翻的荷叶

游来游去的小鱼儿

转眼就不见了

我们应当对看不见的东西表达谢意。

这么多年,惟有

这鱼儿知道

惟有这荷叶知道

我一直怀着被活埋的渴望

在不安的自行车渐从耳畔消失之际。

在我们不断出出入入却

从未真正占据过的世界的两端

年8月

《秋鹮颂》

暮色――在街角修鞋的老头那里。

旧鞋在他手中,正化作燃烧的向日葵

谁认得这变化中良知的张惶?在暮光遮蔽之下

街巷正步入一个旁观者的口袋——

他站立很久了。偶尔抬一抬头

听着从树冠深处传来三两声鸟鸣

在工具箱的倾覆中找到我们

溃烂的膝盖。这漫长而乌有的行走

――谁?谁还记得?

他忽然想起一种鸟的名字:秋鹮。

谁见过它真正的面目

谁见过能装下它的任何一种容器

像那些炙热的旧作。

一片接一片在晚风中卷曲的房顶。

惟这三两声如此清越。在那不存在的

走廊里。在观看焚烧而无人讲话的密集的人群之上

年8月

《卷柏颂》

当一群古柏蜷曲,摹写我们的终老。

懂得它的人驻扎在它昨天的垂直里,呼吸仍急促

短裙黑履的蝴蝶在叶上打盹。

仿佛我们曾年轻的歌喉正由云入泥

仅仅一小会儿。在这阴翳旁结中我们站立;

在这清流灌耳中我们站立――

而一边的寺顶倒映在我们脚底水洼里。

我们蹚过它:这永难填平的匮乏本身。

仅仅占据它一小会儿。从它的蜷曲中擦干

我们嘈杂生活里不可思议的泪水

没人知道真正的不幸来自哪里。仍恍在昨日,

当我们指着不远处说:瞧!

那在坝上一字排开,油锅鼎腾的小吃摊多美妙。

嘴里塞着橙子,两脚泥巴的孩子们,多么美妙

年9月

《滑轮颂》

我有个从未谋面的姑姑

不到八岁就死掉了

她毕生站在别人的门槛外唱歌,乞讨。

这毕生不足八岁,是啊,她那么小

那么爱笑

她毕生没穿过一双鞋子。

我见过那个时代的遗照:钢青色远空下,货架空空如也。

人们在地下嘴叼着手电筒,挖掘出狱的通道。

而她在地面上

那么小,又那么爱笑

死的时候吃饱了松树下潮湿的黏土

一双小手捂着脸

我也有双深藏多年的手

我也有一副长眠的喉咙:

在那个时代从未完工的通道里

在低低的,有金刚怒目的门槛上

在我体内的她能否从这人世的松树下

再次找到她自己?哦。她那么小,

我想送她一双新鞋子。

一双咯咯笑着从我中秋的胸膛蛮横穿过的滑轮

年9月

《披头颂》

积满鸽粪的钟楼,每天坍掉一次。从窗帘背后

我看着,投射在它表面的巨大的光与影

我一动不动。看着穿羽绒服的青年在那里

完成不贞的约会,打着喷嚏走出来

他们蹲在街头打牌。暴躁的烟头和

门缝的灯光肢解着夜色――这么多年,

他们总是披着乱发。一头

不可言说的长发!

他们东张西望,仿佛永远在等着

一个缺席者。

从厚厚的窗帘背后,我看见我被汹涌的车流

堵在了路的一侧,而仅在一墙之隔

是深夜的无人的公园。

多么寂静,凉亭从布满枯荷的池塘里冲出来

那凉亭将在灯笼中射虎:一种从公园移到了

室内的古老的游戏――

我看见我蹚过了车流,向他们伸出手去。

从钟楼夸张的胯部穿过的墙的两侧

拂动的窗帘把我送回他们中间。在二十年前?

当一头长发从我剥漆的脸上绕过

在温暖的玻璃中我看见我

踟蹰在他们当中。向他们问好。刹那间变成一群

年11月

《垮掉颂》

为了记录我们的垮掉

地面上新竹,年年破土而出

为了把我们唤醒

小鱼儿不停从河中跃起

为了让我们获得安宁

广场上懵懂的鸽群变成了灰色

为了把我层层剥开

我的父亲死去了

在那些彩绘的梦中,他对着我干燥的耳朵

低语:不在乎再死一次

而我依然这么厌倦啊厌倦

甚至对厌倦本身着迷

我依然这么抽象

我依然这么复杂

一场接一场细雨就这么被浪费掉了

许多种生活不复存在

为了让我懂得――在今晚,在郊外

脚下突然出现了这么多深深的、别离的小径

2010年12月

《秋兴九章》

在游船甲板上看柳

被秋风勒索得赤条条的这运河柳

岸上穹顶的古怪建筑是

一座殡仪馆?

大铁管排泄着冤魂般的不明水体

穿过焚尸炉的风

此刻正吹过我们?

----为什么?

我们在河上看柳

我们往她身上填充着色彩、线条和不安

我们在她身上反复练习中年的垮掉

“需要一场

暴雨持续半年。”

“不。

一场大火!”

我们盼望着被烧成一段

干干净净的骨灰

但赤条条的运河柳将抽打

我们的骨灰

我们毁掉的清流共和国,我们建起的

浊水共和国

都将踏入这场灰烬

而审判者将来自此刻摇着橹的

农家女腹中

来自两岸斜坡上捧着课本的小学生腹中

来自沿街昏聩发廊里

正纵声大笑的妓女腹中

钟摆来来回回消磨着我们

每一阵秋风消磨我们

晚报的每一条讣闻消磨着我们

产房中哇哇啼哭消磨我们

翠花消磨着我们

弘一也消磨我们

四壁的霉斑消磨着我们

四壁的空白更深地消磨我们

年轻时我们谤佛讥僧,如今

不过加了点野狐禅

孔子、乌托邦、马戏团轮番来过了

这世界磐石般依然故我

这丧失消磨着我们:当智者以醒悟而

弱者以泪水

当去者以嘲讽而

来者以幻景

只有一个珍贵愿望牢牢吸附着我:

每天有一个陌生人喊出我的名字

这个怪癖持续多少年了?妈妈在

阳台上为牡丹剪枝,总要颠来倒去地

唠叨父亲那几句遗言。

比如,不要用火把去烧蜘蛛

这一类话,多为父亲临终前高烧的谵语

另外他告诫我不要激怒乞丐与

僧人----

我怀疑父亲曾短暂拥有这两个身份。

他第一次讲这话时,是我十六岁那年夏末

高考刚结束

我们一块儿蹲在皲裂的湖底闷头抽烟

那时,谁的话我也听不进

只想一个人

远走他乡

哪怕在一座外省的监狱中悄悄死去。

我从不回应父亲的话。我们仰着头

看荒苇摇曳

大片越冬的灰鹤缓缓踏过乳白色天空。

妈妈对这些一无所知,这么多年过去

她的剪刀咔嚓咔嚓地愈加锋利

我看见牡丹在逃离----

许多个傍晚

偶然射来的车灯突然照亮她的半边脸

她瘦削的肩膀抖动着

她俯下身去

我深陷在这个世界上

任何一件不是牡丹的事物里

在瓦瓮雷鸣的世代

上帝的踪迹沓如晨霜

刽子手也会得上最可怜的肺痨

他捂着咳出血的毛巾发愣

隔壁房间他的老妈妈双耳贴墙听着

心里一阵悸动

我曾见幼雀跌出危巢,而衔食归来的

老雀空中相距不过一米

我持弹弓的童年之手终会在

一个刽子手的体内长大

老雀也会穿上对襟袄在

隔壁扮演一个老妈妈

而我的老之将至,并不只意味着我在

这每一重角色中都深深地活过

也不止看见嘉峪关只不过筑于浮云,帝国大厦

或康德哲学也不过是一块急剧融去的薄冰

我嗅出万物内部是这

一模一样的悸动

我知道能哭出声固然是人类的奇迹

但它是一种微弱的奇迹

只有内心这匪夷所思的悸动

一阵紧似一阵,一阵压着一阵,美如霜迹

父亲死后,他养的乌鸫再也

不肯跨出笼子一步

孩子们把鞭炮挂在尾巴上炸它

用铁丝捅它又黄又扁的

脚蹼

它也终日一动不动

每逢清明节祭祀,我们为它戴上了

一朵小白花

它才肯慢慢地飞着

在香烟缭绕里看着我们

跪在泥泞中磕头

我记得它以前油腔滑调的样子

在肩上跳来跳去

扮鬼脸

冷不丁地袭击争食的猪或鸭子

我喊它卓别林

去冬一个凌晨我被一连串奇异声音

惊醒

微光中,乌鸫用头猛烈撞击着门框

我平生第一次看见鸟类的血

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它。

这么多时日逝去,我更清楚地知道世上永不会

有一个地方

为我虚室以待

但我必须给它一个戏剧性的巢穴:

----八月将尽,一只幼年乌鸫不知从何处

突然来到我的笼子里

梅丽尔·斯特里普说:我不仅女巫

演得好,贱人也演得同样好

那么,请给她一口俗世的油锅而非舞台

给她一座湖而非剧本,让她在其中游动

于万千秋雨中,总有一滴让我难眠。

它在湖中离开众水,独自游向湖心亭

它击穿我的铁皮屋顶,我的床榻我的

棺椁,回到语言中那秘置的深潭里

它不再是集体性的,

也不着迷于自身的一。

不再有内心的对立

它在油锅如在花丛

不再迷恋庙堂之远也不担忧江湖之涸

它只静静地看着:

一粒砂中的无穷通道

突然展开

看着小田埂的起伏、枯草的弧线

突然间胜过了这万语千言

看着蝴蝶的泪水

而非洒在她身上的我们的泪水,我们的传说

看着梅丽尔·斯特里普而非她扮演的

痴呆症老人

让我们在湖心亭上度过

这难以置信的一夜

跟小学同学聚在一块儿喝酒

大声谈论我们中的死者:

又空出几个座位

让他们坐在那里

有人死于胰腺癌有人却死于

一场普普通通的感冒

有人坠崖而死有人

只死在自家平静的果园

有人在密室中被斩首

凶手至今逍遥法外

也有人自杀三次却一无所成:

此刻他转动着轮椅向我们

轮番敬酒:

“我的断肢,

在你的诗句里”

“在你小杂货店里”

我们都高悬在枝头

什么时候落下

得看老天刮多大的风

死者是温热的

我们的酒却越来越凉

我们常从建筑工地的废土中

踢出一些牙齿和

下腭骨

死者交出了整个世界

我们只是他遗物的一部分

他们桌边是否也为我们空着座位?

或许我们早坐在那边却浑然不觉

下午去看牙医

他撑开我的嘴突然说:

----你有什么资格如此谈论虚无?

我家对面的河滩上

每年秋天有大批鬣狗聚集

有的鬣狗肠子从肛门

拖出来,暗红的,恶腥味传出好远

有的像被开膛破肚了

五脏六肺裸翻到肚皮外面

它们不再攻击行人也不吠叫

三五成群地,卧在夕阳下的沙滩

有时,一只鬣狗伸出舌头

去舔另一只拖破的肠子

像一群杀人犯突然

变回了孩子

父亲死前的几年,每天下午在轮椅上

看着对岸这些鬣狗

下雨了就举着伞看

一直看到夜里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些年村里快空掉了

河堤上行人很少

寂静深秋,河水也枯了

两岸一点声音也没有

邻居魏家奶奶死前也陪着看

她在瞎眼最后一丝余光中,突然学会了绣花

远天浮云涌动,无心又自在。

秋日里瓶装墨水湛蓝

每一种冲动都呈锯齿状

每一个少年都是情色的天才

为了人的自由,上帝活在他自己强设的模型中

每一棵树都在盲目闪着微光

每一片叶子都在吐着体内致幻剂

我们忍不住冲到路上

却依然无处可去。偶然性像一场大病无边无际

我们中有人疯掉了,不再拘于形迹

他们唱歌自觉得是山楂树在歌唱

他们睡觉自觉得是小河水在睡觉

他们疯掉了而我依然清醒得像“吊灯里的巨蟒”

傍晚蜘蛛群悬于网上

灰颈鹤在芦荡中聚集

泉水正赶往低处汇合

我们追逐的东西却依然无始无终

文字狱内人满为患证明我们

尚未失去一切;学究们对我的荒诞破口大骂

也说明我尚未被彻底掏空

只有这两样,配得上这明净的秋天

来来来,为这余烬中的种子干一杯

为这世上的种种不可能干一杯

为我从镍币的正反两面都能

找到快乐了干一杯。为我体会了镣铐中的空和

六和塔上的空,这两种空,为这可悲的渐悟干一杯

年10月

诗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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